我努力保持清醒,記下這個時間。民國九十八年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三,這天覺得特別疲倦,早上已喝過咖啡。下午四點再喝一杯,但重倦感卻無以附加。五點整我準時離開科系辦公室,欲前往腦中風中心的月會會議地點,在步出辦公室時只覺得似有睡意,無異於疲倦的常人。我看著地板走路並一路與科系秘書及研究助理對話時,後腦勺頭皮突然發麻,極快擴散至我的雙眼視野周圍,只覺似有荊棘很快地包圍過來,並往我的視線中心靠近。我停住腳步不走,瞬地抬頭看走廊,仍是此景。
我低頭凝視地面,覺得有疲倦地想躺下的念頭。但接著剛剛的一陣麻之後,我的右半邊身體感覺減弱,我想跨右腳走路時發現,腳踩地面時沒有反作用力的踏實感,只見右腳一直在劃動,如馬前腿抬起在空氣中劃圈般。我嘴裡一直嚷嚷:「為什麼我踩不到地板,我踩不到地板…」。科系秘書轉頭看我說:「邱醫師,你臉很紅,要不要請總醫師來幫忙…」。我右手很自然地要掏出腰袋上的手機,卻連蓋子也掀不開。我知道情況不對了,近乎結巴地對秘書說,請她幫我連絡尚在辦公室的總醫師來協助,我在這裡等(事實上是無法移動了)。然後我跟研究助理說不礙事,請她替我去腦中風會議簽到並請假。在腦袋昏脹中我目送她們兩位走在長廊盡頭,她倆還不時回頭看我的狀況。
那是在兒童醫院三樓接近急診第三觀察室外的走廊,只差幾步,我的腳卻到不了。依稀有幾位醫師從身旁走過,我不想引起騷動,畢竟還有一些病人家屬在走廊穿梭,而我自己身上還穿著白長袍。我將身體右靠在牆上維持左腳單腳站立,右腳仍嘗試要踩地面卻一直得不到反作用力。頭腦有脹滿感,我思索了一下,說服自己臆測是中風了,但現在只有左手還能動,我該怎辦?腦中閃過一個念頭,「我不能倒…」。倏地想起左邊胸口口袋有針灸用針,就這樣單手拿針拔插梢,往自己發麻的後腦勺正中線一個位置插下去(督脈)。說也奇怪,麻的感覺竟如平靜水面掉入一個石頭般的起漣漪擴散開,腦筋的昏脹有點舒緩。針留在頭上,我動了動腳,仍無踏實感;但右手稍恢復氣力並掏出手機,交由左手打電話給總醫師。接通電話後他告訴我秘書已來電,他快抵達現場了。我這時順道看了一眼時間為下午五點零五分。
估計從症狀開始到我自己針刺約三分鐘時間,總醫師抵達將我攙扶至急診約花十分鐘,檢傷約花五分鐘,趁躺推床我又抽了支針補扎在右小腿脛前肌處(足三里穴 ST36)。急診科醫師完成記錄約五分鐘,神經內科同事到場與完成評估約十五分鐘。神內同事評估為NIHSS scores 6分,安排顱內影像攝影,為求慎重,他們直接幫我安插頭部MRI,但完成檢查時也約莫過了一小時。檢查報告是left corona radiata接近splenium處有急性小梗塞形成。同事問我要不要打r-tPA,我拒絕了,但要求吃三顆100mg Aspirin。我的理由是:一、發生中風後有部份緩解進步;二、3個月以後的預後NIHSS scores最好可進步6分以上(1);三、萬一打r-tPA出血呢?在權衡之後,我只願意吃Aspirin,自認為沒必要過度消費健保。
中醫總醫師一直陪我,直到晚上七點才離開,他擱下家庭協助我,相當感謝。這中間中醫同仁長官聞訊都前來關心,內人接小孩下課也帶著小孩一起過來。住進NICU後,一群在神經科的同事結伴前來探望,一度還開玩笑說是不是吃中藥補過頭了云云,我苦笑,但想必臉歪了。在NICU的夜晚,精神仍不住地亢奮著,疲累但無睡意。這期間我再電話聯絡中醫同事,將我平日配方給中風病人吃的便利包中藥,緊急從中藥局調來服用。偶爾也用右手動針針刺小腿的足三里穴。我也無法安份地靜躺在床上,右手不停地做出力的動作,只覺右上臂和右大腿不太受控制,無力而搖晃。後來斷斷續續地醒睡,不知是否因中風而緊張無法入睡,還是因頭悶脹無法安眠。醒睡之間,自覺吸不到足夠的空氣而胸悶,似乎擔心一覺不醒或醒來右邊更無力,於是請求NICU的護理人員讓我戴上氧氣套管2 L/min。
隔天中午轉至病房,血壓在成人標準值邊緣,頭仍悶脹,但右手力氣漸復。 這時藥物為一天一顆Aspirin。和神經科同事討論後,我仍堅持幫自己針灸及吃中藥。中風後第二天物理治療師出現,教我如何做床上的運動,我這時才體會到,難怪來做中風針灸的病人,常抱怨做復健運動有多麼的困難與令人沮喪。中風後第三天,我嘗試做床邊站立,右腳雖有觸地感了,卻偶爾會腿軟一下,但至少可以扶著移動去解大便,因為右上臂已能控制力量。中風後第四天,我自主練習地在病房內來回走動,試圖不讓左腦的暈眩感與右腿無力聯結,但大多時候總覺得左後腦勺似有一條線牽扯著右下肢,行走時右下肢牽動這無形的線條,左腦產生陣陣暈眩伴隨墜落感時,右腳就會軟腿。住院前後剛好一週,雖無聲張這消息,但好友奔相走告,前後卻也來了醫護友人近四十人次探望。雖然應接疲累,一日睡五六次,但也覺得倍極溫馨。
預後比我想像中好,中風一週後出院時,右下肢大腿力氣已能支撐走路。偶爾仍會發生走路時右大腿無法自然朝前方擺動的情況,得刻意不斷自我提醒右大腿要施力,方能將右腳控制好方向。對正常人來說,原本平淡無奇的走路,對一個中風的人,卻要「步步為營」。中風後兩週,我恢復看門診幫病人針灸,偶爾也對自己抽痛的左後腦勺針灸。近乎三個月時間,我偶發左後腦墜落感的陰霾一掃而空,也就是說無論走路節奏快慢,身體疲累與否,我的右腿都不再出現所謂「頭重腳輕」現象,並開始放心運動打籃球。
也許在我的醫學生涯中,這不會是唯一的磨難。我很榮幸接受編輯部的邀請,用自己親身經歷與各位醫界菁英分享,因為我在治療腦中風的病人身上,包括我自己,已找到自己的路。目前雖然證據薄弱,但我期待逐步驗證我自身的治療方式,畢竟腦中風在中國二千多年來的古醫書中已有諸多陳述,相當值得玩味。